懷念徐復觀先生：一次生命中深刻的會晤

懷念徐復觀先生：一次生命中深刻的會晤

作者：林安梧（林安梧2025年7月23日口述，張雅評紀錄）

一、啟程──因欽仰而生的探訪念頭

教書總要舉些例子的，有些故事。譬如說，我講到「正言若反」。我會想起，就在1982年3月初，見徐復觀老先生的故事。當時，徐先生患癌症末期，住在台灣大學附屬醫院。我與徐先生可謂素昧平生，只因喜歡讀徐老先生的書、文章，常受其感動。特別是，他擁有強烈的正義感，有著非常帶有批判性的基調。

我一直覺得他真是了不得的大丈夫、君子、評論家、革命家、是一個儒學的實踐者。看到他生重病的訊息，我記得是在中央日報上看到的，我就請問我的導師蔡仁厚先生，說：「我想去看看徐先生」，他說：「可以啊！我知道他住在台大醫院907病房，你去看他吧！」

二、病房前的猶疑與堅持

我當時是正在龍岡服預備軍官役，我就請了假，我記得是3月2號吧！從桃園中壢龍岡坐大巴車到台北市台大醫院，以前老的台大醫院病房。在一個長廊上尋到907病房，我看著，上面掛了一個牌子「遵醫所囑，謝絕訪客」，我心裡想著，我那麼遠，來了，徐先生又因為身體現在虛弱可能不適合見訪客，該當如何呢？我是勇敢的敲門呢，看是否能進呢，還是默默離開呢？於是就在長廊上走了一圈、兩圈、三圈，不忍離去，看著「遵醫所囑，謝絕訪客」幾個大字，還是敲了門。

三、初見徐復觀先生

欸，門開了，一個非常慈祥的老婦人，我知道應該是徐師母，我在書上曾經看過她跟徐老先生的相片，長得非常慈祥，整個人是非常雅緻、非常溫潤的，肯定以前是個大美人，風韻猶存，非常和詳，她就問我：「您是哪一位呀？」我說：「我是師範大學的學生林安梧，我的老師是蔡仁厚。」她點點頭。我說，因為以前我們都讀徐老先生的書、文章，非常的欽慕徐老先生，今天特別來拜見。徐師母說：「現在徐先生擦身子，待會兒喔！」我就在外面等著，過了半晌，等身子擦好了，應該是看護幫忙擦身子，擦好了。徐師母招呼我進去，我就進去了。

沒想到，徐先生整個人雖然有些憔悴，但是精神還不錯。他斜躺著，我就跟他稟明了，我是誰，我寫了「我是師範大學國文系林安梧，蔡仁厚先生的學生。」徐先生很高興要看我，就手指著眼鏡，他拿不著，我本能地想幫他拿，徐師母趕快把眼鏡拿過來，幫徐先生戴上，徐先生看著我，看著我的名字，看著看著，我也忘了徐先生憔悴，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種堅毅，一種對年輕人的期許、期待，我很感動！

四、對話中的思想交流

我跟他提到的第一點，「我們年輕這一輩都非常期待徐老先生能夠康復起來，繼續帶領我們走，作為一個士人，一個讀書人應該有的一種批判的精神，努力地往前邁進。」

第二點談到，學統、政統，還有道統，種種區分，徐先生貢獻特大，我們也常受您的恩澤，我們期待您康復之後能夠繼續教導我們。繼續完成學統與政統的區別，把道統堅強的確立起來。

第三點談到，現在台灣正在往前邁進著，當時是民國71年，畢竟是1982年代，在戒嚴的末期，後來慢慢解嚴了嘛！這裡可以看到，我提到說，「怎麼樣讓所謂的革命的民主，慢慢轉化成民主的革新。我們不能只是從革命來談民主，必須以民主展開革新。」徐先生說，對我的話頗有興趣，點著頭肯認著，我說著說著，徐先生也鼓勵了我幾句話，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不清楚。

五、臨別的感動時刻

後來，我起身告辭了。他示意我走過去，更靠近著他，他握著我的手，有力的握著我的手，讓我很深刻地體會到他的堅毅神情，一種溫暖的，一種柔韌的眼神，給我們年輕人（力量）的一種渴望。我非常感動的眼眶有些濕潤，後來，我就恭敬地行個禮就退出去了。

六、「正言若反」的體悟

是啊！這裡寫著「遵醫所囑，謝絕訪客」。我，沒有遵醫所囑，我，正因為看出，其實不是因為看出，我只是堅持了一下。一定回到存在本身去看，後來想一想，正因為「遵醫所囑，謝絕訪客」，大部分的訪客都知難而退了，我這個初生之犢，年輕的朋友，以真摯虔誠的心，就此打破了「遵醫所囑，謝絕訪客」。

「遵醫所囑，謝絕訪客」，正因為謝絕了那麼多的訪客，所以徐先生已得到充分的休息，而且徐先生是很喜歡年輕人的，很久沒有訪客了，我來了，剛好，填補了這一塊，所以徐先生也跟徐師母特別熱情的接待我，我想一想，這不就是「正言若反」嗎？不過，這裡最重要的，還是回到存在本身，「正言若反」之所以那麼重要，是因為「正言若反」可以回到存在本身啊！

七、延續的志業與懷念

不到一個月，徐先生就過世了。我無比的悲慟，我，心裡想著徐先生的眼神，以及他握著我的神情。我繼續努力，就在四月下旬，臺灣大學哲學研究所的碩士生考試，我順利考上臺大哲學研究所，開啟了我的哲學志業。今天懷念起徐老先生，徐老師，又想起「遵醫所囑，謝絕訪客」，正因為訪客都被謝絕了，我這個是「訪客」，但不是「訪客」，我是他私淑艾者，用現在的話來說，我是他的粉絲啊！

我真摯的想見到徐老先生，老天爺也庇佑我，讓我見到了徐老先生，而且這一段交談的經驗，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這是一種生命的真實的大豐收啊！徐老先生在天之靈護佑著我們中國文化志業，繼續生生不息，我們一定秉持著這樣的敬悼，厚德載物，自強不息。

好的，我今天再回憶起這一段往事，內在都還是無比激動的。我們會繼續努力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