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梧vs陳復
儒道佛三家思想與現代生活
對談錄
對談人:
林安梧 教授 (台灣元亨書院山長,以下簡稱:林)
陳 復 教授 (台灣東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兼主任,以下簡稱:陳)
陳復教授和林安梧教授在寧波參加工作會議時合影
陳:我們「幸福心理會客室」,長期一直在訪談,就是說思考我們華人怎麼樣建構出我們自
己的社會科學、本土社會科學,我是在這樣的一個角度下,今天也很榮幸可以邀請到我們林安梧教授。林教授是新儒學第三代,是大師級的學人、資深學者。那麼,林教授以前他是台大的哲學系的博士,後來也在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擔任主任,後來他在台師大國文系教授,後來退休,之後在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擔任院長,退休之後現在是在各地雲遊、講學,也創辦元亨書院,《易經》的「元亨利貞」。我們是不是先請我們安梧教授、安梧老師可以跟大家打一聲招呼。
林:諸位朋友:大家好!很高興跟大家見面。
陳:是,非常高興,我們很榮幸,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因為安梧老師在海內外各地講學、雲遊,其實能夠約到他,是在我們正好的狀態下我們聊天,發現他這個時間正好有空,所以可以找到安梧老師,來跟我們談一談。那麼,我們今天要談的主題是「儒釋道的思想就在你的生活中」。安梧老師其實是我們上一個世代,非常重要的哲學大師,就是當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的弟子。是不是安梧老師您可以簡單地跟我們談一談您的學思歷程,怎麼會走向了新儒家這樣的一個脈絡?因為我們知道哲學的學派很多脈絡,您怎麼走向了新儒家?這個學思歷程可以跟我們簡單說一下。
林:說來話很長,不過我可以長話短說。我在高中的時候念台中一中,我們有一個國文老師叫楊德英老師,楊德英老師是蔡仁厚老師的夫人。大家知道,蔡先生是牟先生的大弟子。楊德英老師教我們《論語》,教我們國文,我深受啓發。其實我以前最好的科目是數學跟物理。由於深受感動以後,慢慢就往這邊走。我就發下一個願,希望以後能夠講學,講學儒家、道家、佛教的經典,最主要的是以儒家為主,弘揚中國文化。大概十五歲,「十有五而志於學」,到現在都已經過了六十多了,所以從事這方面的實踐活動、學習活動,已經超過四十五年了,快接近五十年了。
(左起)林安梧教授、蔡仁厚教授和蔡夫人楊德英老師合影於台中元亨書院
陳:您跟蔡仁厚教授很熟,他已經九十歲了,而且我聽說他在他家裡面,把牟宗三先生都立一個像是畫像,然後每天像是供奉一樣,一種非常虔誠地在對待老師,其實「天地君親師」在他身上可以看得非常明顯。
林:對,蔡先生家還有一個「天地聖親師」的牌位,牟先生他當然有一個畫像,我想像那是一個畫像,我家也有牟先生的畫像。我還為牟先生寫了一副嵌名對聯:「宗師仲尼誠通天地,三教判列道貫古今。」。
陳:您們這一代對於牟宗三先生的這種心情,就是說是不是帶著傳統的師弟關係,在對待這樣的一個師門傳承。
林:我其實算是牟先生晚年弟子了,因為牟先生進入爺爺級的時候,我雖然是牟先生的學生,其實我的老師很多是牟先生的學生,所以,我先是牟先生的學生的學生,後來才成為牟先生的學生。所以,牟先生對於我們晚一些的學生比較寬容,所以,我們就好像孫子輩跟爺爺輩,很自然而然就是比較自在一些,我覺得跟牟先生相處那是很愉悅的事情。當然,最重要是我們聽他上課,我認為牟先生是當代(那一代人中)我聽過的課,最精彩的。條分縷析,無比分明,而且能夠融通統貫,古往來今,中西對比,非常非常的深入的。
(左起)牟宗三先生、林安梧教授合影
陳:當時我們曾經聊天的時候,您曾跟我說,您想要聊一聊,您大概是全台灣在各個學校教書最多的老師了。這跟您的學思歷程,或是您的整個人生的因緣發展,有沒有什麼關聯呢?
林:其實是很有趣的事情,是因為我除在中學教書以外,我在博士班的時候,後來轉到銘傳(大學)教了一年之後,後來正式到(新竹)清華大學任教當講師,那時候博士還沒有畢業。因為我進到那個是通識教育中心,通識教育中心基本上大家知道它是教大學本科的通識,但是我們一種專業的興趣、願望、慾望、欲求很強,所以我就到很多地方去兼課,一些專業的課程,也指導很多學生。所以,我算一算我領過十七所學校的聘書,包括專任、兼任,這個大概是一個很有趣的紀錄。當然不是同時,就是前前後後。
陳:如果回到學思歷程的脈絡,您特別關心儒釋道的這些思想,跟您的生活經驗,是不是有什麼關聯?我們現在稍微課題化一下,就是為什麼要特別地關注到儒釋道思想?
林:我不太喜歡用「儒釋道」,我喜歡用「儒道佛」。因為「釋」是講釋迦牟尼,當然是佛教;儒,你如果相對來講儒、道、佛嘛,就是儒家、道家、佛家,這很清楚。那你如果儒家、道家來個釋家,這有點奇怪。除非你叫孔、釋、老,那你儒、釋、道很奇怪,所以我喜歡講儒道佛。
儒道佛就在我們生活周遭,我們以前在鄉下裡頭,每天早上起來燒香、禮拜,那就面對的是儒道佛。因為台灣以前傳統的家庭,它基本上是儒道佛都有的。你看中間擺一個觀音大士神像,那是從佛教進到中國的,道家跟儒家是連接在一塊的。那個對聯就寫著:「佛力永扶家安宅吉;祖宗常佑子孝孫賢。」儒佛會通了嘛。所以,在生活周遭就是有儒、有道、有佛。
當然,最早跟著我的祖母、我的媽媽,到台中有一個佛教蓮社(台中蓮社),李炳南老先生所建立的,我非常欽佩。我們五六歲就在那個佛教蓮社玩了,所以,這個佛教自然而然,跟我們密切的關係。但是,傳統家庭它一定是儒,一定是道。
台中蓮社創辦人李炳南老居士照片
陳:這是您的生活經驗。也是您所認知台灣社會一般有的生活經驗,我想也是。但是,我們現在常常有一種說法,我們認為說台灣是一個多元社會,可以叫它pluralistic society一下。認為說各式各樣的文化都進來,進入到這個社會裡面。所以,有人認為說,傳統文化、傳統思想只是是我們社會裡面的,台灣文化裡面的一個部分,而不是我們是這個文化裡面的,這個文化是我們的主軸。不知道您怎麼看?
林:它是一部分,但是一大部分,而且是一大大部分。因為台灣是以漢民族為主導的,這個是無可懷疑的。但是,以漢民族文化為主導的,所以,漢民族文化從中原南遷到福建到廣東到台灣,很顯然你講的話就是中原古音啊。譬如說閩南人不講「你有空嗎?」他講「爾有閒否?」不講「你怎麼來?」「爾安者來也?」「吾行路來也」。你進市場問,那才問的文雅啦,問人家:「寡濟?」就是一斤少多?一斤多少?其實就是中原古音啊。現在很多研究台灣語言的,他也不知道啊,他甚至認為沒有字,甚至認為這個是台語很多有音無字。有字的,不是無字。他找不到,他找不出來。這個問題是這樣,他漢文學的,漢文的底子不足嘛。我有一次在清華大學,好像鄭良偉,他是研究語言學的,就跟他談到這個事,他說對啊。
像連雅堂很不錯了,你看他《台灣語典》,我覺得連先生兩部大作:《台灣語典》《台灣通史》,用現在的話來講「民到於今仍受其賜」。連家的福蔭,也是因為老先生,這個了不起啊!其實,我們要瞭解到,台灣人最可貴的就是他秉承了中原文化,承天命,繼道統,立人倫,傳斯文於不輟。
台灣近二十年來這方面整個慢慢往下衰退了,就是不再承天命了,不再繼道統了,人倫也慢慢毀棄了,斯文也慢慢墜落了。你知道嗎?這很可惜!我每次講到這個地方都會痛切之感啊!
陳:其實,我知道您祖籍是大陸福建省平和縣,也是王陽明曾經打土匪的地方,您好像跟霧峰林家也有一些淵源跟脈絡,您的這樣一個脈絡,等於說是閩南的一個族群下來。是不是這樣的一個血緣脈絡,對於您瞭解傳統文化,其實是有更深刻的體會。因為我們有時候會有很多誤解,有的誤解反而會認為說閩南的族群脈絡不一定對於傳統文化是那麼樣子的一個青睞,或是關懷,可是真實狀況正好卻是相反的。這部分您可以跟我們談一談嗎?
林:台灣人主要來自福建、廣東,福建主要來自漳州跟泉州。我的先人在西元的1750年代,從平和到台灣,到我已經是第八代了,基本上我們跟霧峰林家都來自於平和縣五寨鄉的埔坪,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大宗的。去年恰逢陽明先生建置這個縣五百週年,我還回去祭祖了一下。你到漳州平和一看,基本上你會發覺它山形地貌跟台灣中部非常像,基本上台灣中部人平和最多,江丙坤也是;宜蘭也有一部分,林毅夫也是,還有很多。整個霧峰林家都是。以前我們還以為天下人還有這麼多姓林的。其實,姓林的在整個華人世界裡面不是最多的。
當然,我們說濂、洛、關、閩,閩學,從朱熹開始,從朱熹在整個福建地區,閩學是很發達的,所以閩學應該是中原之學、華夏之學的一個正宗。往上傳傳到韓國,東傳到日本,後來南傳傳到越南,幅員很廣大的。朱熹也當過漳州的知州,陽明先生所建置的平和縣就在漳州。所以,如果以我們來說的話,心學、理學跟我們家鄉脈絡都有關係的。
當然,我們學習的時候是因緣嘛,因為這個因緣,念了台中一中,台中一中學理工的多,當時我們是想去學理工。如果沒有遇到楊德英老師,大概這輩子也可能在教書,但可能是在清華數學系,不會後來去那在那裡教哲學,不會說後來到台灣師大國文系當教授,不會的。這個是一個因緣。
但是,回溯,因為中國民族(華夏民族)非常重視時間意識、歷史意識,「能知古始,是謂道紀」。你看我們要「通古今之變」,還要「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這是司馬遷講的。「通古今之變」,所以中國人對於這個華夏民族, 其實我們在這裡所說的「中國」「中國人」的概念,它基本上是一個文化概念,它不是一個政治概念。它不是說你歸屬哪個國籍的概念,nation這個概念是近現代以來的概念。以前中國講這個「國」,「國」的概念是一個區域概念、文化區域概念,就是城內為國,城外為郊,郊外為野,野外為荒嘛,這很清楚了。什麼叫國?你媽媽跟你弟弟是同一國的,這叫國啦,划個區域這樣子嘛,沒那麼嚴重。所以,我是覺得我們要回到一個文化的底色裡面去認知自己。漢民族重視漢文化,你少數民族重視少數民族文化,彼此之間要更多交談、對話,而且要多尊重。
陳:這很有意思,因為我們現在常常很鼓勵少數民族南島語族的這些文化,在觀光,在很多的一些層面上面都加強對這方面的一些認識,可是對於所謂漢民族自身,到底有什麼樣的文化脈絡,其實是非常模糊的。
林:這個模糊是最近這幾十年才模糊的,應該說是最近二十年以後才模糊的。以前很清楚啊,你來自哪裡?祖籍、籍貫哪裡啊?很清楚的。它代表血緣的追溯,這裡有一個人倫共同體的追溯。那麼,同時有一個文化共同體更高的理想的要求,政治社會共同體是在血緣人倫共同體、在文化教養共同體,還有自然天地共同體底下,再去說政治社會共同體。不是把政治社會共同體拉出來,獨立拉出來拉到最高去說了。這是受西方nationality的影響,其實這個部分我們要跨過,因為二十一世紀的文明,是要檢討這個了,二十一世紀是不會照著以前的方式走。
陳:所以,搞不好閩南族可以從血緣的脈絡回溯起,回溯整個源頭,也可以去對閩學有一個更深層的瞭解。現在我們如果談到您剛才說的二十一世紀了,我們要談一談現代化的議題。因為儒釋道思想會被人認為說是很老的東西,跟現代人的現代生活怎麼樣對話跟結合?其實,這部分我們可以看到這幾十年來,佛教的團體在社會的介入,跟它的一個服務實踐上面的非常多,可是儒家相對來說就少了一些,只有一些學理的探討。儒釋道在現代化這個議題上面,不知道您是怎麼看?然後我們怎麼樣地讓它不論是從學問,或是從它的落實層面,都可以跟現代人的生活可以結合起來。
林:上個世紀,大家一直在問:東亞文明是否妨礙現代化?華夏文明是否妨礙現代化?大概上個世紀中葉到末頁,應該是八十年代以後,這個議題慢慢變了,沒有這個問題啊!中國文化怎麼會妨礙現代化?但是,現代化是一個學習過程,所以,我就區別這三個:現代化跟你文化的關係,它到底是一個歷史發生的次序呢?還是一個理論的邏輯次序呢?還是實踐的學習次序呢?以我們來講是一個實踐的學習嘛。實踐學習次序,你中國文化、漢民族文化、少數民族文化各方面種種當然是要參與進來,參與進來展開交談跟對話,然後開始調適。
現在進到二十一世紀了,今年都已經是2019年了,快二十年了,可以發現整個問題意識是到了現代化跟現代化之後。現代化帶來了人類很多便利性,同時也帶來人類非常非常多的問題。那麼,在現代化之後人類文明該怎麼辦?華夏民族、少數民族各方面種種,大家參與進來。
以台灣來講的話,你怎麼樣去調適現代化?讓這個現代化能夠更健康地往這個發展,你台灣人能夠以你漢民族文化為主導,放到整個人類文明裡面,你扮演什麼?你能夠參與到整個華夏民族的建設里又是什麼?參與的人類的文明發展又是什麼?當然很重要的就是儒道佛這三家思想,因為這在台灣沈澱很深,而且它發榮滋長到一定程度。那麼,儒家強調的人倫,道家強調歸返自然,佛教強調是一個證得涅槃,我法二空,能夠到彼岸淨土,後來成就了一個所謂此岸淨土、人間佛教,這當然了不起!但人間佛教它其實汲取了儒家跟道家很多很好的東西在裡面了,其實,它在表層上看是佛教,其實它不止。
陳:其實,儒道佛三家已經相互融合的在我們的生活里。我知道說您其實也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您從(孩子)考試來說,考試前父母鼓勵孩子認真復習,這是儒家自強不息的思想;考試前夕會讓孩子好好休息,這體現了道家思想;進考場前會跟孩子說考試時不要想得太複雜,猶豫不決時要相信直覺,這是佛教的當下自在。這是您很有趣的一個譬喻。
林:就是說在無意識就有這個東西了,在意識之前就已經隱含了這個東西了。
陳:安梧老師對於美國的一些探討這些現代化議題的學者,諸如亨廷頓、福山,亨廷頓講「文明的衝突」,福山講「歷史的終結」,我們安梧老師對這個觀點覺得不大同意的,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們台灣社會及台灣人,確實有一些很深層的焦慮,雖然表面生活很安逸,可是好像時時刻刻處在各種各樣的文化的衝突以及認知的錯亂裡面。為什麼安梧老師覺得說亨廷頓跟福山這些觀念是比較有問題的?您的看法是什麼?對這些現代化議題的背後,深層的文明的現象?
林:簡單的說,其實他們是還在現代性的文明來談現代性,他沒有在現代文明之後來看現代性,也沒有在西方的霸權之後來看整個人類文明的衝突。所以,其實歷史還沒有終結,其實文明並不是衝突,文明才是真正要更多的交談跟對話。因為他們的霸權慢慢失去了唯一性,所以他就會覺得衝突。其實,我認為這是一個文明交談的起點。「文明的衝突」這個語匯是很獨特嘛,它其實霸權衝突嘛,不是文明衝突嘛。衝突就不文明瞭,文明就不衝突,對不對?人很文明,怎麼會衝突?它基本上就是霸權衝突。
台灣應該被認為是整個中國文化傳統邁向現代化,它調節得最好的一個地方。它其實能夠繼續著原先的方向的話,台灣是有可為的。那就是我常提的承天命,繼道統,立人倫,傳斯文。在這樣的一個向度,繼續往前走。你想一個有人倫的人權,當然比沒有人倫的人權會怎麼樣?你可以自己想一下。一個有民本的民主,跟沒有民本的民主,哪一個會更好?一個有自覺的自由。
當然現在有的人對台灣的政治嗤之以鼻,有評論,我覺得太過了。其實,台灣的政治基本上還是良性的發展的,它比較麻煩的是它有一些歷史的業力,非常麻煩的。在這樣的一種歷史業力的擺蕩之下,還有某些政客的操弄之下,但是,它的民主還能繼續如此安穩往前進,這代表著我們的成就,這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惜福,但是也要懺悔。這個懺悔,就是你真正的懺其前愆,悔其後過,但是不能夠永罪。就是你不能夠把以前的那個過錯,定了一個碑,那個碑叫「永罪紀念碑」,好像定了一個碑,這個碑我覺得要該快把它處理掉。這是不對的。
因為,在華夏、華人的傳統,這個罪是要解的,是要救贖的,冤是要解的,冤宜解不宜結,罪要救贖的,罪不能夠永久定罪的,你定下來就是不幸。所以,定了這個永罪紀念碑以後,其實這就是個文化符號,這個符號就使得台灣人把自己做小了!做小了,做緊了,你就往下掉了。什麼時候停滯啊?這很可惜啊!所以這個部分也要儒家、道家、佛教這個襟懷,而且要邁向全世界。
以前,我自己在學習的時候,就是在台灣大學念碩士、博士的時候。念了很多很多的西洋哲學,我到現在為止,對那時候受教的老師對非常感恩的,因為西方哲學是台灣大學強項。當然,我做中國哲學研究是因為跟我的老師牟宗三先生,當然還有張起鈞先生,還有其他一些先生,像西洋哲學,像郭博文先生,像林正弘先生、黃振華先生、關永中先生、楊樹同先生,我覺得對我影響都是很大啊!我到現在都很感恩的。
陳:您剛才講的這個永罪紀念碑,這個其實不止是定了別人,同時也對於自己是永世不得超生,就是大家都在這個狀態裡面。您剛才也講了發人深省的話,有人倫的人權,跟有民本的民主,還有有自覺的自由,真的算是一錘定音很關鍵的想法。但是,我們台灣偏偏有很多人認為,傳統思想是不利於人權、民主以及自由的,他認為都是專制的一些觀念跟想法,這個部分您要怎麼樣地化解這樣的一種誤解呢?
林:其實,這個部分是要作深層的理解。如果以儒學來講的話,我說它有三個向度:帝制化的儒學,生活化的儒學,批判性的儒學。被帝王專制、君主專制化,這個很嚴重,二千年帝制。但是,要解開啊,你不能夠說儒學全部是君主專制式的儒學。儒學還有生活化的儒學,儒學有批判性的儒學,這個已經很清楚了。那麼,我寫過一本書叫《血緣性的縱貫軸》,基本上在解開帝制,重建儒學,就是在處理這個問題。我一直覺得,我們不能夠停留在五四,五四到今年是100年,我們要跨過五四,不是五四後而已,而是要後五四。就是對五四要好好地反思。
五四新文化運動,它代表著救亡跟啓蒙。但是,它同時陷進去了,陷進去了!整個族群的一種意義的迷失,花果飄零。這個問題其實到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重新迎來重新發展的生機。我覺得這時候真的是台灣要抓住這個可能性,你台灣放棄這個可能性,我是覺得太可惜了!
台灣人,日本人統治你51年,你還是沒有被日本人,就是被它整個文化佔領,沒有嘛。你還是承你的天命,還是繼你的道統,還是立你的人倫,還是傳你的文化傳統嘛。這個部分,我是覺得上蒼是給予台灣人非常高的報償。這個報償是1949年兩岸分治以後,我們大陸同胞到台灣來了。有的說160萬,有的說200萬,折中180萬吧。來自全中國大陸各地來的,從販夫走卒到藝術家、哲學家、到國學家,到達官貴人,各方面種種。而且你看故宮整個到台灣來了,人類的文明以華夏的文明來講,南渡從來沒有這次重大,這是全世界文明、全人類文明所少有的,所以整個台灣因此又提升得更高更高。
這(新竹)清華大學教授,也是我的老朋友,楊儒賓教授寫了《1949禮贊》。1949,其實是非常獨特的,它是不幸,同時又是一個跨越,某一個意義下是不幸,某一個意義下是對於台灣人來講是最大的幸運。當然也有不幸,譬如政治迫害各方面種種,但是對於文化的發展很強很強的。所以,整個台灣就把儒道佛文化跟原住民的文化,跟整個現代化可以說融通的最好的一個地方,我們要正視這個成果。
陳:其實,您談這些都是語重心長。因為台灣很多人常常妄自菲薄,然後我自認為是「亞細亞的孤兒」。當然我們從政治的角度,可能也認為我們成為一個孤兒是那麼的合理,因為這些所謂的打壓,可是我們卻沒有意識到說剛才您所講的承天命,繼道統這個部分,對於整個文化的滋養跟傳承,還有開創,我們其實是一個寶庫,一個整個文明的寶庫。在這個寶庫裡面,我們經過了七十年來的深居跟凝聚跟孕育,其實提供了非常豐富的內涵。
林:這一點就讓我想起我一個老朋友叫蔣年豐先生。
陳:已經過世了,海洋儒學。
林:非常可惜的,他很年輕的時候寫了一本小冊子,希望能夠讓台灣成為整個華夏民族往前邁進的一個真正的動能,那是在九十年代初。
如果九十年代初我們能夠繼續這樣的一個向度往前發展,跨過政治權力。那麼,台灣真的是有機會會引領,走在前面,結果我們停滯了二十多年,往下掉。這非常可惜!這是從1997、1998以後,整個變了,非常非常可惜!
這是整個台灣的陷溺,這個陷溺就是一個存在的迷失。這個存在的迷失,使得台灣人沒有回到台灣人的角色這裡面,而台灣人在尋求一個新的台灣人,它變成不是。就變成一個本來的我,現在進入到一個不是我的我。其實,要再進一步趕快回到真正我的我,不能夠只是做不是我的我。你做不是我的我,那只作為原先的對立面嘛,這個辯證走了一半嘛。其實,台灣現在是在受苦中。
陳:通過這樣的一個辯證,其實我們才可以真的找到真我。安梧老師他其實在談一個「儒道佛三家思想與二十一世紀人類的文明」,這個其實也是在跟亨廷頓跟福山對話,而且提出一些新的觀察,就是儒道佛思想可以怎麼樣對文明的未來,給華人社會、華夏社會,可以提供一些新的開創性的里程。那麼,我們今天的訪談同時也在《人間福報》的家庭版有刊出,相關的一些內容,大家也可以在那裡面得到一些訪談深度報道。非常高興也非常感謝安梧老師,今天給我們那麼多剴切的一個建言,非常謝謝您,也期待您以後有機會再來,請您跟我們再詳談。
林:謝謝大家!謝謝陳復教授,謝謝慧心小姐!
附錄:〈儒釋道思想就在你的生活中〉文/陳復
發表於台灣《人間福報》
林安梧教授已從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榮譽退休,卻依然講學不輟。他師從牟宗三先生,更是當代新儒學第三代中極具創發性的思想家。他在台中創辦元亨書院,講授儒釋道各家經典,傳播傳統思想於社會,並對於我們正在發展中的華人本土社會科學高度關注與支持。安梧老師跟我說,他覺得人們常討論「中華傳統文化是否妨礙現代化」,這其實是個虛假的命題,中華文化不會妨礙現代化的進程,且現代化不只有西方這一條道路,癥結是過去中華文化的發展長期隱晦不明,西洋文化過於高亢彰顯,反而造成如今現代化呈現諸多問題。
安梧老師在上課時常會問同學:「儒道佛三家融通何以可能呢?」聽完大家各種發想後,他會解釋說:「這三家就學問系統而言是『學』,就思想流派而言『家』,就其教化宗教意義來講,稱做『儒教』、『佛教』或『道教』,這都沒問題。」他常特別提醒:儒釋道與西洋宗教差異很大,尤其不是一神論,不是「信靠」的宗教,而是「覺性」的宗教,更是直面生命存在的宗教。三教的經典都不是靠「上帝啓示」,而是在對話中生成。它們意識到語言的弊病,主張跨過語言,追求言外的意義,這是三教融通的重要基礎,更是在廿一世紀三教帶給人類文明最重要的一大貢獻,我們生活在台灣社會,特別需要珍惜這份精神資產。
安梧老師表示,中華文化非常重視「共同體」這個概念,每個人都是「身心共同體」,家庭是血緣共同體,國家是政治共同體,教育是文化共同體,天地是自然共同體,這些共同體會合,就形成儒家主張「天地君親師」的人倫共同體,最終達到世界大同的理想。道家強調自然共同體,主張無為復歸於自然。佛教進入更寬廣的「宇宙共同體」。佛教看重世間諸苦,要渡眾生到彼岸。在中國經過發展後,認為所謂彼岸當下即是,一念覺就是彼岸,這是「聖」,一念不覺就是此岸,這是凡夫。彼岸淨土與此岸淨土連接,於是佛教變得比過去更為恢弘,但其變化的原因是中國佛教融合儒道兩家思想。
安梧老師覺得當前現代性最可怕的後果就是底線的破壞。人們為了彰顯上帝的榮耀,追求合理的思考和生活,並在工業革命的過程中累積更多財富,但是隨著財富累積與資本擴大,卻漸漸背離信仰並遺忘底線,導致種種惡果。這是西洋現代化帶來的惡果。其實,華人的日常生活中不自覺就體現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儒釋道思想就在你的生活中,他舉例來說,考試前父母總是鼓勵孩子認真復習,這是儒家「自強不息」的思想;在考試前夕,父母會讓孩子好好休息,不要過累,這體現道家思想;在進考場前,父母會跟孩子說考試時不要想太複雜,只要專心答題,選擇題猶豫不決時要相信直覺,這就是佛教的「當下自在」。
安梧老師並不同意杭廷頓和福山的觀點,他覺得文明的衝突只是表面,其實當前世界的衝突來自於霸權衝突。這個世界已經被霸權所籠罩,意識形態鬥爭已經侵入文化中,這是現代化發展的問題,更是歐洲中心主義帶來的嚴重問題。歷史不可能終結,人類不可能用話語去處置這個世界,人們誤認自己掌握話語,就掌握一切,這根本是對天道的僭越,這是拿話語論定為優先的西洋傳統造成的遮蔽。唯有擺脫話語的控制,人們才可能回歸到生命的根源,回歸到存在本身,免除這些爭端。中華文明作為唯一數千年來未有斷裂的古文明,應該讓王道概念在中華母土很好地生長,為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新的參照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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